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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姜:到幽灵牧场去遇见欧姬芙

2017-07-08 子姜 忆乡坊文学城


我总想着要到幽灵牧场去,因为乔治娅·欧姬芙的灵魂在那里。


我总想着,在幽灵牧场,我能遇见她。她会过来牵上我的手,带我踩着木梯,爬上她那幢土坯房的平屋顶,远望四周,指给我看她后半生几十年里画过无数遍的皮特农山(the Carro Pedernal)和烟囱石(Chimney Rock)。她那双在史蒂格利兹的摄影作品中反复出现过的手,曾经纤细柔软,十指如葱,而今已布满岁月的斑痕。而她的脸庞,一如既往地不施粉黛、轮廓分明。只不过历经时间之河的冲刷,最后定格在她九十八岁脸上的皱纹,像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沟壑,又像山石中嶙峋斑驳的印迹。


她会穿着那条黑色的宽身束腰长袍,露出白色的内衬衣领。她一生都爱黑色和白色,极偶尔才会穿其他纯一色无花的衣服,简洁到极致,

(摄影大师亚当斯拍摄的年逾九旬的欧姬芙)


我想我会在幽灵牧场的清风朗日里遇到她,模样饱经沧桑,说话的声音却不苍老。我看过她八十九岁那年拍摄的访谈节目,说话声仍带着些银铃般的音质,让人难以相信那是出自一位九旬老妪之口。她在镜头里笑起来,脸上的皱纹像花瓣一样片片绽开。她说,“我十二岁那年,就对自己说,长大要当画家”。她12岁那年是公元1899,正是世纪之交。站在十九世纪的尽头,那个做梦的小姑娘,肯定想不到,自己会成长为二十世纪的艺术大师,会被人们称为美国现代派艺术的奠基人,获誉多多。


她在少年时代就与众不同,说过为了艺术,要过与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的生活。她做到了。她被视作现代女性主义的践行者,一生充满传奇。

(艺术摄影先驱史蒂格利兹拍摄的31岁的欧姬芙,背景是她早期的炭笔抽象画之一)


我会在幽灵牧场遇到欧姬芙。她的灵魂化在了那里,荒漠上每一阵风吹过,都有她的气息她的声音,那是她在向人们讲诉她的一生吗?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女孩,从小就跟着当地的水彩画家学习绘画。青年时代的她,在芝加哥艺术学院、纽约艺术学生联盟、弗吉尼亚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等处都留下了求学的足迹。从25岁到30岁的几年间,她辗转在德克萨斯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公立高中里当艺术课老师。教书期间,她用炭笔画了很多抽象画,并把其中十幅寄给了纽约的好朋友。1916年,好友未先征得她的同意,送这些画到摄影家史蒂格利兹经营的纽约291画廊展出。那次画展,成了欧姬芙人生的转折点。史蒂格利兹出生于富有的德国犹太商人家庭。他提倡艺术摄影,扶助美国现代派艺术,在当时的纽约艺术圈具有一定影响力。他看出欧姬芙的绘画天份,十分欣赏她。他们俩从1916年底开始通信。两地书在纽约和德克萨斯州之间频繁往来。有时候,一天会有两三封,厚可达40页,常常会把结实的牛皮纸信封撑破。尽管史蒂格利兹已婚,并且比欧姬芙年长23岁,爱情还是在他们写给彼此的书信中迅速滋长,漫溢开来。1918年,欧姬芙受史蒂格利兹的邀请,搬到纽约专心作画。很快,史蒂格利兹搬出自己的家,和欧姬芙同居一处。史蒂格利兹和前妻的离婚程序走了六年。1924年,年届六旬的他办妥离婚手续,迅即与欧姬芙正式结婚。



如果在幽灵牧场遇到欧姬芙,她真的会向我们讲诉自己的人生吗?会吗?


我猜想她不会。欧姬芙说过,“我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,我怎样生活,这些不重要,我在到过的地方做过些什么事情,才该是让人感兴趣的。” 她希望人们关注她的绘画,而不是她的私人生活。


欧姬芙画过水彩和炭笔画,但画得最多的是油画。她画花卉、树枝、岩石、海螺、动物残骨,以及风景——年轻时她画纽约的摩天大厦,画纽约上州乔治湖周围的山光水色;中年以后,她画新墨西哥州幽灵牧场附近的河流、石壁和荒漠。她的画风半写实半抽象。画面线条简洁,色彩也不繁复,但笔触细腻,色彩间的递进渐变不着痕迹。我到位于新墨西哥州首府圣达菲的乔治娅·欧姬芙博物馆参观过。站在她那些画作跟前,能感受到画面上那简洁的线条、形状和色彩所传递出的冷静、孤独与神秘的气息。那气息孤独却不感伤,冷静中有着生命的热烈和欢欣。



我最早知道欧姬芙,是在美术史一类的画册上看到她画的白色曼陀罗。画册小,感觉不出画幅的真正大小,以至于我不十分喜欢她画的那些花,觉得像简单的装饰画。等到真正面对原作,我才感受到她那些超大比例的花卉给观者带来的视觉冲击力。欧姬芙是在1924年婚后才集中画花卉的。她画的那些花,无论是牵牛、百合、鸢尾、罂粟、马蹄莲,还是曼陀罗,在万花丛中,都属于简单朴素的类型。花瓣单一,色彩素净。欧姬芙似乎嫌它们还不够简单,在大幅的画布上,她只画一朵或两朵花,甚而至于整个画面只是花蕊部分的微距近景,图形线条极简,具有抽象意味。当时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说正流行,史蒂格利兹公开评论说欧姬芙画的那些花,其实正是女性身体的私密部位。史的说法引来更多的人关注欧姬芙的画作,却招致了欧姬芙的不满。



如果有人在我的画作里看到了色情,那是他们自己的臆想。” 欧姬芙这样说过,“当你拿起一朵花,认真地看它,那一刻它就是你的世界……城市里的人们过着忙碌的生活,没有时间停下来欣赏一朵小花……我只是想如果把花朵画得足够大,人们就无法忽略它的美。


欧姬芙的一些花卉作品,的确容易让人浮想联翩。但我选择相信她的自我辩护。她看到了一朵小花的简洁之美,只是想用线条和色彩表达自己的感受,仅此而已。如果她的画作真是出于表现女性身体的目的,按她的性格,不会羞于承认。她是乔治娅·欧姬芙啊,不在乎别人的眼光,不怕标新立异。在那些花卉画诞生之前,从两人同居伊始,她就为史蒂格利兹当摄影模特,让他拍摄了大量她脸部手部胸部臀部以及全裸体的照片。那些摄影作品随即在画廊里公开展示,裸体的尺度,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的美国,足够惊世骇俗。更不用提后来的传说里,说她有过几位情人,其中包括女性。在生命的最后13年里,她跟随身助理有着复杂的关系。助理是位陶艺师,比她小58岁、长相绝似年轻时代的史蒂格利兹。这就是我行我素的欧姬芙,她不需要虚饰自己。



我总想着,要到幽灵牧场去,到那里去遇见欧姬芙的灵魂。那是一颗自由独立,超然于尘世之外的灵魂吧?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这样想。那些花卉作品成就了她,让她声名鹊起。但是,人们对她的花卉作品的妄评,以及史蒂格利兹对她开始不忠,让她渴望着走出纽约,走出与史蒂格利兹感情纠葛的阴影。1929年,她受友人之邀来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,被那里广袤荒凉的景色深深吸引,她初见西部风光时的心情,反映在给史蒂格利兹的信里:“最亲爱的男孩,最亲爱的男孩,你没法想象我此刻有多么激动……” 之后她再次来到新墨西哥州,并在距离圣塔菲西北70多公里处的阿皮丘镇附近发现了幽灵牧场。从此,每年夏秋季节,她会只身来到幽灵牧场作画,冬季再带上她在荒漠中捡拾收集的动物残骨,回到纽约家中,一边陪伴已步入老年的丈夫。一边画那些骨头。人老心却一直不老的史蒂格利兹,虽然感情上对她不忠,但一直是她艺术上的忠实支持者。他们在分别的日子里仍然保持通信,一生总共2万5千封来往信件,见证了他们之间的爱怨交织的感情。虽然有出轨、有争吵,但他们在艺术上彼此欣赏彼此扶助。各自独立,又密不可分。史蒂格利兹曾经寄了一张他们俩亲吻的照片给欧姬芙。他说,“我把自己300多张洗印好的摄影作品烧掉了,但是我无论如何不忍心烧掉这一张。” 照片里,两位中老年人的热吻,让人动容。

(史蒂格利兹不忍心烧掉的照片)


史蒂格利兹从来没有陪欧姬芙到过新墨西哥州,也并不赞同她只身前往。但是她把幽灵牧场当成了自己灵魂的归宿地。执拗地像一只候鸟,一到夏天,就飞回到幽灵牧场。她要画那里蓝天下红黄色的土坯房,画白色的十字架后面辽远的山丘,画白森森的牛羊头骨,浮在蓝天下,旁边孤花一朵,那是从印第安人葬礼上得来的灵感。幽灵牧场四周的山与水,枯枝与碎骨,黑夜里树梢上挂着的点点繁星,“白地” (the White Place)的岩石峭壁,“黑地” (the Black Place)的瀑布溪流,还有烟囱石、皮特农山……一切的一切,成了她艺术创作的缪斯。尤其是皮特农山,对于她,好比莫奈的莲花池,高更的大溪地。这样的候鸟生活保持了十多年。1946年,史蒂格利兹去世,三年后,处理完丈夫艺术遗产的欧姬芙,62岁的欧姬芙,已经在美国现代艺术史上具有牢不可破的地位的欧姬芙,离开繁华的纽约,把自己的家,永久地安在了幽灵牧场和阿比丘。她在这里过着隐居的生活,家居的布置与陈设,风格极简,有现代派的意味。从六十年代起,她在国际画坛上作为大师的名声日隆。名声和地位以及舒适的物质生活,都不足以让她离开幽灵牧场。她在这里一直保有艺术创作的热情,晚年视力衰退以后,她转绘画为雕塑,继续在创作中追求美的表达。







我总想着要到幽灵牧场去,我想我会在那里遇到欧姬芙的灵魂。那样一个荒僻的沙丘地,六七十年前,该是怎样一个不便利的所在?但是欧姬芙在炎热的夏季来到这里,日复一日地画着她看到的美景。她的心已经化在那片带有原始气息的土地上了。红色的石头黄色的沙,枯枝白骨,绿水蓝天。好像时间在这里永远不会流逝,好像一切景物都处于静止中,生命与死亡和谐地交织,所谓天荒地老,不过如此。她是听到了自己的灵魂,从皮特农山上飘过来向她召唤吧?她必得把那召唤的声音用画笔描绘出来吧?她说过,她画的不是看到的世界,而是感受到的世界。在欧姬芙博物馆里,站在她的画作面前时,我似乎感受到了她所感受到的那个世界。那个世界是超然于尘世的喧嚣浮躁之上的,有着简静和安详的美。那个世界里,她忠实于自己向往简洁之美的内心,至死不渝。


欧姬芙逝于1986年,享年98岁。她的骨灰被撒在了皮特农山上。 她说过,“如果我画这座山画得足够多,它就会属于我。” 她说对了,皮特农山、幽灵牧场、阿比丘, 它们被深深地打上了欧姬芙的印记。欧姬芙也最终把她自由独立的灵魂,安放在了这里,永不离去。


(欧姬芙与她所画的透过牛骨头看金黄色天空)



(晚年欧姬芙)


【作者简介】: 子姜,本名杨蓉,毕业于北京大学。在中国当过两年杂志编辑,在美国做过十四年系统软件工程师。现专业”坐家“,业余写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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